筆記本

剛剛上課老師給看《王熙鳳大鬧寧國府》，
王熙鳳是魏海敏，史太君是王海玲，
這齣新編戲的高潮在第五場，王熙鳳表面對尤二姐親親熱熱，
背地裡卻要來旺讓二姐的前未婚夫張華上衙門告賈家仗勢退婚的狀，
衙役來到榮國府拘提被告，鳳姐趁此大鬧榮寧二府，
攪和到史太君都聽見了。

這場的難處是魏海敏撒潑到了極致後，史太君要出場給鳳姐台階下，
因此扮演史太君的演員氣勢必要能與魏海敏分庭抗禮，
才不致讓整齣戲層層堆疊出的高峰垮台，
史太君算是老旦，因此老師在幾經思量下找了豫劇團的王海玲，
也正好魏海敏和王海玲各執京劇、豫劇之首，
不論在派頭上、嗓音上都旗鼓相當，兩人對起戲來極過癮。

但王海玲畢竟是豫劇演員，雖然下了很大功夫學京劇，
念白或唱腔中仍不免流露出梆子腔的韻味，
對整齣劇的統一性來說稍嫌悖離。

找一個能與魏海敏的氣勢、嗓音分庭抗禮的京劇老旦演員，
我心裡第一個浮現的，只有曲復敏！
我開始注意戲曲也不過是近一兩年的事，
偶而上課惠綿師、安祈師也會補充一些我來不及參與的，
但這一兩年，我始終只有聽見曲復敏的名，
卻無緣聽見曲復敏的聲。
直到去年八八水災京劇界賑災義演《四郎探母》，
才有幸見得曲復敏上戲，且是扮演戲份極重的佘太君，
我向來不很欣賞唐文華，卻在那回，也許是曲復敏的感染力太強，
〈見娘〉一折，曲、唐二人演來是驚心動魄，
台上楊延輝往佘太君處急速跪步，大喚母親之聲，
佘太君見到數十年未相見的兒子老淚潸然，
一段西皮流水讓觀眾霎時為母子重逢動情，又忍不住要跳脫戲外為演員喝采。

今天上完課後，我問老師怎麼不找曲復敏呢？
老師說國光自己也有老旦，若找了復興的老旦來，
雖然劇團之間可借演員，但對國光的老旦不好意思，
就算是到大陸借，人情上也仍有虧欠，
當時台灣豫劇團仍未改制，隸屬國光，便巧妙地找了王海玲扮演史太君。
當下身為一個自私的觀眾，仍不免要暗恨起國光那位老旦。
但轉身想想台灣京劇演員的處境，卻又覺得不忍。


還記得張淑香老師曾經在浙江王奉梅、
蘇崑張繼青相繼來台貼演《牡丹亭》時發文感嘆，
她最喜愛京都的櫻花，但櫻花花時短暫，人生亦是閒時短暫，此生能賞幾回京都櫻？
而她雖有幸遇見這些優秀演員展演《牡丹亭》的時代，
人生又能有幾回《牡丹亭》？
而我，有幸於國父紀念館見證當代許多優秀演員聚演《四郎探母》，
更有幸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曲復敏，此生能得幾回聞？
曲復敏已經六十開外了，而復興又遲遲沒有好戲上台，
一些人才，如曲復敏、葉復潤就這麼放著老了，
精湛的藝術也就這麼隨著時間風化，
未來，我還有機會再次親耳聽到曲復敏高亢、迴腸盪氣的老旦戲嗎？
不敢奢求幾回，再一次也好，
這麼精彩優秀的演員，怎麼能就這樣被埋沒呢。
我想看戲。我想再看一次台灣最好的老旦，甚至是兩岸三地最好的老旦，
如果可以。如果我可以做些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