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地沒有婚姻制度。它以色情事業的昌盛聞名於世。這裡的色情場所甚至容許以以物易物的方式進行交易──付不起錢的嫖客可以用自己的身體作交換。在欲望高漲的時刻,男人站在門檻窺探昏暗的房間,女人倚在床上,一個隨意的姿,也能令他們輕看自己的一條胳膊或一條腿。但當欲望退潮以後,睜著眼看本來屬於自己的肢體被割下、冷凍,然後放在玻璃瓶中被帶走,男人便不禁為自己當初魯莽的決定驚訝不已。

  Y地傷殘的男人隨處可見,他們帶著殘缺的身體穿街過市,以一種壯烈的神態。那些本來屬於男人的肢體,都被存放於Y地各個倉庫裡。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佈滿鐵鏽的層架上。光的折射使黃藥水浸泡著的肢體看來誇張變形。它們不久都將被運上船,賣給鄰近的發達國家。

  在性欲高漲的時節裡,Y地貧窮的男人蜂擁上街,心不在焉的他們似乎抬頭在觀看飄散的落葉,或低頭在察看自己粗大的腳趾。然而在陽光下,他們焦灼的影子卻一直緊貼著他們的身體匍匐而行,那種令人膽戰心驚的黑色看來比他們的身體更為巨大。

  ※ ※ ※

  女孩是十月跟哥哥乘船來到Y地的。那時節街道上很多賣奶油夾餅的人,拿著金屬勺子,把金黃色的麵漿倒在灼熱的鐵板上,流動、凝聚成一個個圓,好像在暗示一種幸福的生活。而哥哥心不在焉的說:

  「你將要在這裡失去你的身體。」

  哥哥說著給女孩買了一塊奶油夾餅,白色的奶油從夾餅裡滲出,沿著薄薄的牛油紙,流到哥哥的手上,像幸福滿溢。可是奶油餅的香氣只是令得女孩想作嘔。

  後來醫生隔著白色的長方形桌子對女孩說:

  「嘔吐與懷孕無關。」

  「那只是因為你把自己的房子想像成一條船。」

  那些人把女孩和哥哥帶進一座舊樓的頂層。樓房和女孩最初的想像一樣,是暗綠色的,像是發霉到快要瓦解倒塌的地步。

  在那個幽暗的單位裡,有兩個房間,房間裡是一面面灰白的牆,以及體積過大的床。在那個幽暗的單位裡,有兩個房間,房間裡是一面面灰白的牆,以及體積過大的床。女孩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個細小的窗,高高的,都被過期發黃的報紙封住,女孩站在床上,踮著腳,把窗推開,便看到灰濛濛的街道向她泊來。

  女孩的確從一開始便認為這幢樓是一條船。第一次踏在地板上,她就感到虛浮浮的,窗外常常傳來海浪的聲響,地板滲水,使得僅有的幾件家具和孤零零的人也都瘋狂似地想要發霉。

  半夜裡,驚恐的女孩總以為船正在浪尖上打轉,地板劇烈地顛簸起來,於是她便跌跌碰碰地跑進另一個房間,爬上哥哥的床和他同睡。第二天醒來後,又迫不及待的貼在窗上,要看窗外的風景,好確定自己是否已經被帶到又一個陌生的地方。

  女孩喜歡樓房外那條瘦窄的街道,偶爾有幾個人揮舞著刀或玻璃瓶子在上面經過,就會讓人覺得很熱鬧,尤其當他們繽紛的鮮血染紅了柏油路以及上面堆積的垃圾。女孩很容易便被一只帶著血跡的,飛揚的膠袋吸引過去。

  哥哥不久就發現屋裡那些裝滿石子的麻布袋是妹妹弄來的,一一壓在各個角落裡。然而似乎沒有什麼能把女孩飄移的感覺穩住,她只得吞服醫生開的暈船丸。

  十一月了,女孩把兩隻細小的腳趾頭拼在一起,很冰涼,冰涼像街道對面的黃色玻璃。玻璃背後有一張少年的臉,那張臉微微向後傾斜,少年的目光便正好攀上她的窗口。由於那張臉經常出現,女孩早已把它看成街景的一部分。

  ※ ※ ※

  哥哥原先沒有想到,妹妹說要貼上街招,出售自己。

  那時女孩的頭上正長著蝨。哥哥讓女孩坐在凳上,小心翼翼的,一小撮一小撮地抓起妹妹的頭髮,用密齒梳子把密佈的灰黑的蝨卵啪啦啪啦梳落在金屬托盤上;對於那些過於牢固的,他便以兩片指甲,用力把它夾出。

  「他們原來說是半年以後。」哥哥說著把一瓶火水倒在妹妹頭上,並用毛巾包好,女孩的頭便傳出強烈的臭氣。

  女孩沒有理會哥哥,只是笑。由於面上就堆起了過多的笑渦,因此女孩笑起來總有點像哭。

  女孩向他們說她要一個很大很大的鏡,能夠照見全身,平滑而閃閃發亮,把她照得纖毫畢現。女孩洗過了頭後,就在那個大鏡前把頭髮重新盤好,並把身上的衣衫脫光,露出了還沒有完全發育好的身體。女孩的身體那樣瘦削,可以清楚看見皮膚下那些骨骼的排列。在她右邊乳房下,有一條肋骨,不正常地陷了進去。

  「怎樣?」

  這時哥哥站在女孩的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說:「太白太瘦了。」

  「這個呢?」女孩指著自己那微微突出的乳房。

  「一樣。」

  女孩發現哥哥其實並沒有認真地看她,於是便不理會他的評價,重新套上衣衫,抄起一疊街招,跑下樓去。女孩沿著梯階往下,在牆上貼滿了黑色的街招,密密麻麻的,一直漫延至樓梯旁的拉麵店。咬著麵條的人看到玻璃牆外昏天暗地,以為世界就要末日了。這就好,末日的哀傷增進了他們的食欲,飽暖使人有三分醉意,這時熱呼呼的蒸氣模糊了彼此粗疏的容貌,心癢癢的男女便在桌下互相勾纏著對方的腳。

  少年是這時候向女孩走來的,穿著過寬的黑色毛衣,修著平頭。女孩這時才發現少年的臉色那樣蒼白,看上去有點像黑白片裡的人物。少年撕下了女孩的一張街招,蒼白的臉上便泛起了僅有的一點紅暈,女孩看著,覺得就像長街上飛過染血的膠袋那樣繽紛。

  ※ ※ ※

  母親看到獨臂的兒子站在門外時並沒有過分的驚訝。一如她所料,那是一個天並不太暗的夜裡,街道上一字排列著那四盞街燈,其中三盞依舊不會發光,剩下那盞一閃一閃的,穿著黑色毛衣的兒子就站在下面,左面的袖軟軟地塌下來,證明他已經成人。兒子早已長高,狹長的身體看上去就像一條直立無人的長街那樣蒼涼。

  兒子的傷殘並不令母親擔憂。Y地的男孩自小就學會如何以單手,甚至雙腳穿衣扣鈕,以及應付各種生活瑣事。教她擔憂的是少年在床上咬著指甲微微發笑的樣子,兒子臉上明顯流露著過度的幸福。看來失去一條胳膊並沒有使他後悔。

  於是母親沉默地給兒子預備了晚飯,抱著一種送葬的心情。而兒子卻繼續躺在床上,側著頭,閉起眼睛,一連許多,以同一種姿態。兒子與床構成的景觀,在大部分的時間裡,教母親迷惑,但有時竟以一種宗教式的狂熱氣氛,感染了她。

  像朝聖似的,兒子的床邊開始有大量螞蟻聚集。母親便拿來掃帚,果然從床下掃出叮叮噹噹的一大堆可樂罐。母親記起許多年前兒子也常這樣躺在床上,沉醉於各類有關巫術的書籍。那樣的時候他只喝可樂,不吃其他東西,而這樣的生活,兒子一直維持了四年。母親把那些可樂罐洗淨後,鋪滿了屋裡牆壁,並且在屋外加了一個欄柵。屋裡那些耀眼的紅色,讓母親幾乎能肯定,兒子將會為自己的偏執賠上性命。

  在確定兒子入睡後,母親按照精密的編碼,熟練地從可樂罐排成的牆上,逐一找尋那十個經過改裝,存放了大量鈔票的可樂罐。在檢查過鈔票的數目無誤後,母親為是否要動用這筆錢來滿足兒子的欲望而躊躇了好一會,但最後她還是斷然地否定了這個念頭。在她把那些罐子放回原位前,她從其中一個罐子中拿出了一疊鈔票,放進貼近牆邊,從大門算起的第七塊地板下。

  那些錢足夠為兒子辦一個很好的喪禮。她想。

  ※ ※ ※

  少年夢見了很大很大的海。

  本來那並不是海,而是一張很大很大的床。赤裸的女孩在床的一端,盤膝坐著,膝蓋上面是一對扁平的乳房,猶如女孩一雙過大的眼睛。但女孩的眼睛不像是看著他,而是看著很遠很遠的一艘船。

  女孩告訴少年,在他沒有來以前,她常常覺得自己一個人在海面上顛來倒去的,風一起就把她吹到無法辨認的地點。於是起床後她總是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口岸,一個新的地方。

  「在你來到後,我覺得我們在一起,拚命地想游到岸邊,但當我覺得快要到對岸的時候,你便要轉身離去。」

  女孩的話令少年傷感,並且落淚,淚水帶著鹹味,像海水一樣。少年的傷感後來化成藍色籠罩了整個夢。所以他以為,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海。

  少年醒來後把夢告訴了一個在家門前經過的人,那人穿著黑色夾克,以低沉的聲音說:「大約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愛情吧。」

  那本來是一個陌生的途人,但後來少年邀請他走進房子,他便變成了母親的客人。為此,那個聲音低沉的人失去了一顆眼珠。

  ※ ※ ※

  女孩的客人不多,而且來過就走,幾乎從不會再次出現。

  閒來無事的女孩便和哥哥一同站在床上,從擠迫的窗口,望向狹窄的街。偶爾街上有人經過,女孩就要哥哥猜,他們會不會到樓上來。

  已經回暖的天氣裡,過緊的衣服把人夾得氣喘喘的,兩個男人抬頭望了望女孩的窗口,停駐了好一會。

  「不會來的。」哥哥每次總是這樣說。

  女孩賭氣,把頭伸出窗外,大力地向他們招手。然而兩個男人反而低下頭,急步離去。

  哥哥把這看在眼裡,不覺微微笑了起來。

  哥哥沒有告訴女孩,他最討厭她把房門關上,讓他在門外獨自等待。這樣的時候,他總無法安坐,於是便拿起筆,在灰白的牆上寫滿各個毫無關連的字,直至寫得手臂發麻。

  在客人離去後,女孩有時愛湊近牆,把那些字胡亂串連成曲,用沙啞的聲線大聲唱出:「花花你爸土土,啦啦,沙不冬我他呀………」

  女孩編造的旋律帶有一種節慶的氣氛。她可以一直唱,直至晚上。晚上,哥哥尤其不願意看見任何客人,因為如果他們不來,疲乏了的女孩總喜歡抱著他的脖子,把頭鑽入他的腋窩,沉沉睡去,並且在醒來的時候,告訴他,她所能記得的每一個夢。

  但這時,再有一個人從街道另一端,走進了他們的視野。那是獨眼的少年扶著柺杖來了,柺杖一下一下地敲響地面,帶著一種愉悅的節奏。哥哥最討厭少年的到來了,因為每次他與女孩關起門,總像是要關一世紀般長。
 
  Y地的人都知道,少年已經為女孩失去了他的一條胳膊、一條腿,和一顆眼珠。女孩說:「你要留著你的手,好撫摸我的臉、大腿、肋骨……那你還可以給他們什麼呢?」
 
  「這次是我的肝。」少年微微笑了起來,慘白的面上又再次泛起紅暈。「下一次,最少,還有我的一顆眼珠。」

  女孩聽了後便放心地笑了起來。誰都說,女孩笑起來時,總有點像哭。

  ※ ※ ※

  女孩夢見她坐著一條船,來到了一個島。但那個島太暗了,所以女孩其實不能斷定那是一個島。

  後來就有了一點光,好像是來自一盞街燈,在島的中央。女孩朝光源尋去,才發現那其實不是街燈,而是少年站在那裡。少年已經失去了雙手,剩下一隻腳,支撐著整個身體。而閃閃發亮的是他的右眼。女孩從來沒有發現少年的眼珠那樣明亮。可惜那顆眼珠太高了,女孩踮著腳,仍不能伸手,把它挖出來,捧著,在島上巡行。而少年的腳,已經深深陷進地裡,於是她就坐下,倚著少年的腿,直到光芒消失。

  女孩醒來就把夢告訴了哥哥,哥哥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以手,溫柔地抹去了女孩身上的汗,從扁平的胸部,滑到凹陷下去的那段肋骨,停住,然後吻她。

  ※ ※ ※

  那裡有光,向四面化開。在有光的地方可以分辨出各種顏色所代表的事物,好像淡紅色的是微塵,綠色的是菌,紫色是催眠的藥粉被吹散了,黃色是光已經變舊,最後消失…

  這是少年失去最後一顆眼珠以前看到的景象。當一切變得漆黑,連漆黑也失去色調,少年發現疼痛便變得誇張,他請求他們把他送回家裡去,看在他是老主顧的份上。

  他們說那是一輛木頭車,但少年感到自己像是被拋進一個巨大的煎盤上,身體被顛來倒去的,像魚,各個還沒有完全癒合的傷口便爆開。他逐漸分不清那是灼熱還是痛。

  但他們卻笑:那只是因為Y地的路本就凹凸不平,而且路上積聚著過多的舊車胎、死魚以及潤滑油的瓶子。

  他們輪流告訴少年,他們在路上看見的景物,讓少年指示回家的路。他們說街口是一間專門打胎的診所,那個皮膚白皙的女醫生姓鄧,有十隻粗大的手指;旁邊便是販賣胎盤的小店,但那些胎盤大部分是假的,不過是以魚膠粉加工的製品……但少年說他實在記不起這些店,彷彿他從未來過這地方。

  「那你肯定沒有進過Y地新開的第一所戲院吧?這裡播放各種的色情電影。」

  於是他們紛紛為少年的失明感到可惜。這時他們似乎已放棄了探問少年回家的路,只是隨意亂走,並且高聲唱起了歌:

  「花花你爸土土,啦啦,沙不冬我他呀………」

  而少年的母親預備了晚飯,在家裡等待兒子,已經很久了。母親的眼皮過於沉重,遠遠聽見這種歌聲,就伏在飯桌上,甜甜的入了睡。

  不知什麼時候,早晨似乎已經來到,因為少年感到微熱的陽光,已降臨自己的臉。對於陽光,少年有一種新的體驗。

  「好黑。」他說。

  ※ ※ ※

  女孩不知道少年後來還有沒有再來,因為她很快便離開了Y地。

  女孩在哥哥的床上發現了一疊鈔票。哥哥說:「他們要你把孩子拿掉。」

  但哥哥說這話時,牙膏的泡沫正從他的嘴裡湧出,所以女孩其實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當哥哥走進房間尋找妹妹時,女孩已獨自在清晨的街道上無目的似的走著。有一個獨眼的老人在路邊炮製金黃色的奶油夾餅,以過多的奶油。女孩為自己買了一個。女孩還是第一次把這黃澄澄的餅放進口裡,原先她沒有想到餅會這樣甜,更沒有想到她會喜歡這種甜味。

  清潔女工開始以洗潔精洗擦地面。女孩坐在一張長椅上,一小口一小口的,認真地把整個餅吃完。吃完後街道上便升起了許多泡沫。泡沫在早晨的陽光中盪向不遠處的欄杆,然後像是因為過於璀璨而爆破。欄杆外停了許多許多靜默的船。

  女孩最後隨便買了一張目的地不明的船票。她踏上甲板時,覺得出奇地平穩,如果不是汽笛的聲音,女孩幾乎毫不察覺船已經啟動。懷孕後的女孩不再嘔吐。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即使站在甲板上,也不再覺得飄浮。

  夜了,船上的人便睡去。女孩在幽暗的船艙裡發現各種各樣的門。那些門都上了鎖,她試著打開,才發現那些鎖都是假的。大部分門後什麼也沒有,只有巨大的倉庫,似乎比整條船更巨大,只有其中一道門後放滿了黃色的藥水瓶。每個瓶子上都標示了時間與日期。那些最大的瓶子裡放著很長很長的腿,最小的瓶子裡放著各號眼珠。女孩蹲下身,發現其中一顆細小而明亮,瓶子上貼著2002-7-28 19:30的標記。女孩便把瓶子拿起,收在自己的口袋裡。女孩記得,這顆眼珠曾牢牢地鑲在少年的臉上。

  女孩這時發現船上另有一個沒有入睡的女人。女人的兒子在一個星期前死去。女人把兒子可變賣的身體部分都賣了,結果不必為喪事花上一毛錢。年老色衰的母親在喪禮過後決定離開Y地。臨行前,她把屋裡積存的部分可樂罐串起,掛在她唯一的一條長裙上,現在她以步行時叮叮噹噹的聲音,以及閃亮的紅色,悼念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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