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於《高山青》的磅礡變奏滾滾響開序幕,澄黃秋季象徵的大豐收笑開了花帕族人的眉眼,在以祖靈信仰為唯一依歸的生命裡,甜香的蘋果米芋無疑是祖靈對族人最好的賞賜與讚美。而族人與祖靈的溝通則倚賴具有神力的巫者來交通天地人,花帕部落深得神寵的巫者即是媚金巫娘。

在編劇施如芳巧心演繹的巫娘身上,尊貴與孤寂塑成高處不勝寒,將她永遠囚禁於神的恩寵中,一輩子接受族人崇拜的敬與畏,卻不得自由追尋人類最平凡的情愛, 只因巫娘當以己侍神,不可有其他伴侶,否則整個部落將遭祖靈譴責降罪。背負著部落生存的龐大使命,巫娘人前歡樂人後悲,不斷埋藏的重重情欲將心底鑿開一個 大窟窿再難修補,一個風華正盛的女人獨自走到一生最成熟豐美的秋季,卻無有熊鷹雙翼相馱,仍要獨自無休無止的走向寒冬走向死亡,一生因巫身飽受神與族人的 榮寵;也因巫身備受情愛冷落。

侍奉祖靈的使命雖強悍桎梏巫娘的身,逼迫她不得再踏入情潮;但同時外族人瞿言卻能由被祖靈封住又被劈開的道路闖進花帕部落,強悍地擄掠了巫娘的心,這意味 不管巫娘見到瞿言後,身心有多少矛盾糾纏,全都是祖靈賦予的。在此編劇的高明可見一斑,因為不論花帕族人的生活或瞿言的無意闖入,都處在神威的籠罩與天視 中,而這都奠基於瞿言竟能闖進祖靈封守的部落並救了族人五羊一命,顯然深受神威眷顧的緣故。然有趣的是媚金與瞿言攜手自沉告罪祖靈以換取日光照耀,精靈后 卻說可惜人類不知道那光終究是要回來的,似乎意味著相較於人類肉身有限不可揮霍,一場黃昏之戀更能再幾年?巫娘與瞿言雖偕手自沉湖底以自身的死亡獻祭挽救 部落生存,卻非要塑造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英雄行徑,「以湖底為洞房」的荒誕才是真正完成百年好合的唯一正解,才穿得精靈后縫製百年的嫁裳,而永遠執子之 手,終從惆悵的悲劇進化定調為絕美的傳說。

全劇最可喜的部分是劇本在多樣元素的雜揉下卻絲毫不亂,如祭祀場景運用騷體句法營造屈原〈九歌〉的神話氣氛;試圖從現代文學中提煉出新編戲曲的種子,如媚 金的夢境中瞿言說:「我一路行來,看山看水,撩撥過不少的雲,啜飲過幾多的酒,卻只愛煞一個,風華正盛的女人喲!」脫胎自沈從文「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 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而瞿言隨後又重複以「愛煞喲」挑起媚金潛藏的愛與欲,也讓 人聯想到湯顯祖《牡丹亭‧驚夢》柳夢梅對素昧平生的杜麗娘傾訴:「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雖然巫娘對瞿言並非「情不知所起」,但的確「一往而 深」。雙方已是歷經世事的中年男女,並非初識情滋味的少男少女,但也因壓抑愈久,釋放的力量愈強,才結識三天就足以與對方同生共死,借助《牡丹亭》的剪影 徹底烘托出中年男女轟轟烈烈不亞於少年少女的愛情。

不論從其他文體的轉化或其他戲曲的意象借用,編劇都展現了讓人難以忽視的耀眼才華,且令人驚喜地運用花帕族人見不到的精靈群適時透徹劇中人物的內心,精靈 甚至各分為矛盾不斷拉鋸著媚金的心思,展現劇中人物對一己追求的困惑與質疑,並藉此巧妙避開戲曲唱詞需要抒情自白以至太了解自己的侷限。戲曲的形式極適合 深掘人物內心,透過連綿的唱詞帶領觀眾不斷往內深旋,但這僅適用於人物十分了解自己內心時;當設定人物對自己的選擇迷茫不知所措,大量唱詞卻造成抒甚麼情 的窒礙,而施如芳以精靈之言時不時洩漏角色難以說出口的困惑與迷惘,點化人物自己未曾察覺的心思,無疑輕鬆跳躍了形式的囹圄,另闢新天地。

除了編劇的傑出表現外,導演的表現亦是可圈可點。當精靈在媚金夢啟之際不斷重複著她與瞿言初見又羞又惱的片羽,從兩個到三個精靈到四個精靈的加入,一重又 一重的撩撥,充分顯現了媚金的心湖已駭浪滔天;還有仿若隔著虛渺的紗簾與盼兮對話卻又近乎自白懺悔的囈語,偌大舞台上迴盪著與神、與人的難以抉擇,配上華 麗到近乎渺魅的舞台、燈光,展現一齣粗獷又華美的黃昏之戀,無法無天才是巫娘媚金的天命,也是豫劇皇后「王大膽」王海玲從藝五十年的天命。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藝評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yande11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