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時常以不同觀點挖掘作曲家作品的內涵、擅長為樂曲結構明分涇渭而令人驚豔不已的指揮家,年少時因著幫國內指揮名家陳秋盛的學生當鋼琴伴奏,被意外發掘具備了對樂曲敏銳的解析表達的能力,潛伏生命的暗示成為日後閃亮發光的利器。 ——編者

時間是上帝的禮物,用來促成人類的進步。
永恆不是「直前」,而是「旋轉」。
──湯瑪斯‧曼《魔山》

旋轉木馬的神祕主題

人類永遠的議題:時間與永恆是什麼?最具體而微的聯想與代表,是指揮家這種堪稱「距離遙遠的稀有動物」的藝術家:當舞台上烈火燒盡一切頓悟的剎那,空氣稀薄、聲海透明,傳說中浴火的鳳凰奮翅長鳴,消失於無垠的時空終端。每一次樂曲結束的時候,轉身為觀眾答禮的,是另一個人。之所以這麼想,是發現身為一個爐火純青、氣象成熟的指揮家,身體的空間性亦若情境的空間性,「身體」已具備全然主動的「對話」機制,讓人在時間流轉裡彷彿撫觸到音海的高低起伏、不由自主地炫惑於聲律的色彩,即便逝者如斯亦如絲般迴流動人、細緻發亮;而之所以這樣感覺,是看見了台上的呂紹嘉能夠在腦海印刻一波波聲浪的複雜音軌,以及音軌本身所複製衍生的更加複雜的音軌,匯聚百魅千軌的雜遝之際,最終於「此刻當下」變成一道巨浪彈指而出,帶來令人讚嘆的精采……。高潮後的他,究竟是誰?不斷席捲而回的宿命,不曾停歇,永恆於是順時間而旋轉!

指揮家的神化之境,不僅來自天賦的養成,亦指涉心理的距離,因為這段聆聽的歷程中,觀眾不斷進行著心靈的活動、不是禁制不是停頓的,聲音的線條與曲式的結構,不停地交纏、對抗、呼應,潮來潮去之隙產生了互動的共鳴而同流合一。歸根究柢,乃質地與深度使然:「我要走我心裡要走的那條路,我只是不斷追求我心中的感動──『莫忘初心』,初次接觸音樂時的那種感動,同時保持對自己『誠實』的感覺,」呂紹嘉解釋:「你了解作曲家在說什麼後,必須融會貫通、內化為自己的厚度。」接著他進一步詮釋何謂「最好的指揮」的最高境界,「他站在那裡,他本身就是音樂!因為,他已經不需透過媒介;你可以說,他全身都在指揮,即便看似『不動』,整個樂團卻完全按照他的意思!」

宏觀與微觀

這位擅長為世界創造與捕捉剎那即逝之「瞬間」的旅德指揮家,特別喜愛優雅純粹又有性格的德國指揮家克萊巴(Carlos Kleiber, 1930-2004)。「純粹」這個字眼適時浮上檯面,不僅意謂著音樂巫師克萊巴能夠化有形為無形的上乘功力,「他指揮的時候,很少有打拍子的感覺!」同時也是對身為一個藝術家「勇於拒絕」性格上的推崇,「當他在維也納每年舉行的新年音樂會上帶領維也納愛樂演出作曲家史特勞斯家族的各式舞曲時,他堅持電視轉播畫面上只有樂團與身為指揮家的他,不允許穿插例行的芭蕾場景!因為,他深知,自己的詮釋已將這平常易被貶為裝飾及伴奏的舞曲音樂提升至一個獨立而純粹的新層次,聽眾需要直接地面對,觀想,才能進入這境界。而任何具象化的媒介,不論它多美,只會導致聆賞的干擾甚或誤導。」呂紹嘉談及為藝術而堅持的克萊巴,眼神中的笑意不斷浮現。

指揮,究竟何方神聖?「他就像牧羊的人,讓羊兒自己在那邊……」呂紹嘉滿富哲思的說法,實則關乎「創作總和」的集體概念,也就是表面定於一尊的相對關係裡,指揮家對樂曲破釜沉舟的詮釋觀點,唯獨透過會發聲的樂團/器樂,指揮家的「無聲」所承載的狂熱超俗的個人信仰,才能成為集體創作中作品不朽的天賦。走筆至此,讓人似若瞥見指揮總譜上寫著:如果沒有指揮,靈魂會焦慮!

巨人肩膀上/甜美快板

見過大風大浪的呂紹嘉,除了是國際指揮競賽裡難得一見的「三冠王」,每一頂王冠都是得來不易的勝利品,他在德國的一級歌劇院更是立下彪炳功績,名列音樂總監的首席地位。多少指揮台上的天之驕子、多少鎂光燈下的話題達人、多少音樂評論的焦點之星,最後,媒體以「台灣之光」來丈量這個人的高度。

「我的生活就是在準備一場接一場的音樂會。」再怎麼累,都覺得是享受的呂紹嘉指稱:「我曾經一年指揮八十幾場歌劇的演出!」令人難以想像他的耐力、他的能量、他的累積。

「我現在可以確定的是,我到現在都沒有停止追求,我比初來乍到德國時的我,領悟得更多更多……,這是一個永遠的無底洞,我所追求的是一種看起來很抽象的東西,就像科學家愛因斯坦作實驗一樣,專注,對其他事物渾然不知!」他說:「就是把自己準備好,其他就交給上帝。」

「不曾想過要大家怎麼記憶我,我會站在舞台上是個偶然,上天賜給我的禮物。」話鋒一轉,他提出「指揮,不應該太自我膨脹」的醒世觀點,對於「指揮是個很了不起,甚至就像帝王地位般的崇高」深表不贊同。

「我希望我的音樂能夠引起人的共鳴!每次我所指揮的音樂會,都能引起人的感動!」

這位時常以不同觀點挖掘作曲家作品的內涵、擅長為樂曲結構明分涇渭而令人驚豔不已的指揮家,年少時因著幫國內指揮名家陳秋盛的學生當鋼琴伴奏,被意外發掘具備了對樂曲敏銳的解析表達的能力,潛伏生命的暗示成為日後閃亮發光的利器。光芒普照的指揮寶座上,呂紹嘉以行動力實踐了「不發出任何聲音,卻能宴饗世人耳朵」的指揮職志,然而在音樂文化的傳承面臨蛻變的時代潮流下,二○○六年七月毅然離開了任職五年的漢諾威國家歌劇院音樂總監一職。接下來的生活,他覺得,「終於找到時間可以消化過去所演奏過的作品,讓自己更沉澱!」

翻轉變奏的永恆

卸職後的呂紹嘉,在空中馬不停蹄。依舊忙碌。

當世界聆聽古典音樂的人口都偏向銀髮族群的此時,台灣當很慶幸湧進音樂廳的觀眾,年輕人占了多數,未來對音樂人口的開發仍充滿希望。旅行中,呂紹嘉眼中的風景多了家鄉的舞台,他既關懷也感慨萬千地提道:亙古以來,最好的作品都是世界性的,因為作品中崇高的意境與情操不分人種皆屬世人共有;所以說,我們必須好好珍惜台灣的樂團,他們就是台灣的聲音;而台灣樂團所擁有愈來愈見醇熟的聲音,未必非要有德國味感覺上的厚重嚴謹、法國味的輕質浪漫或其他音樂大國的脾性特色,而是抓到音樂的本質,可以獨創屬於自己的「台灣味」。

嗨,呂老師,這些年我們都很快樂地呼吸著國內古典音樂蓬勃的天空所帶來的淨化,您發熱的舞台也將更有餘裕空降寶島。為此,我對空呼嘯歡唱:我要為您譜一首卡農小品、寫得像一闋曲式龐大的古典交響曲、一齣劇力萬鈞的華麗歌劇,讓您吸納江海、謙沖為懷的指揮家靈魂忘記時間的翻轉,好嗎?藉此變奏的吉光片羽,文字先誕生了。

你在我的頭上打下木樁
我終於變成你的旋轉木馬
──夏宇〈逆風混聲合唱給ㄈ〉

呂紹嘉簡介
呂紹嘉出身台灣,自鋼琴啟蒙,後隨陳秋盛研習指揮,繼而後赴美國印地安那大學及維也納國立音樂院深造。一九八八年入義大利Accademia Musicale Chigiana di Siena指揮班,隨大師G. Rozhdestvensky學習,優異的表現使他成為唯一獲頒「榮譽文憑」的指揮。一九九一年畢業於維也納國立音樂院,並獲奧地利政府頒發「傑出成就獎」。

一九九四年十月,獲邀替代因病不適的傑利比達克(S. Celibidache),指揮慕尼黑愛樂交響樂團在台灣的演出,傑出的表現使他聲譽日隆。其後,於一九九八至二○○四年任德國國家萊茵愛樂交響樂團和科布倫茲市立歌劇院音樂總監。因其傑出的貢獻,於二○○四年五月獲文化部長頒贈象徵該省文化最高榮譽的「Peter Cornelius」獎章。

在歌劇的領域中,呂紹嘉從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八年任柏林國民歌劇院首席駐團指揮,帶領不下三十部歌劇數百場的演出,奠定了其傑出歌劇指揮的聲譽。呂紹嘉於二○○一年至二○○六年,任德國漢諾威國家歌劇院音樂總監。

呂紹嘉曾獲荷蘭孔德拉辛指揮大賽首獎、法國貝桑松指揮大賽首獎、金琴獎得主及義大利佩卓地國際指揮大賽冠軍,為台灣享譽國際樂壇的旅歐名指揮。

作者簡介
劉葆平,一直從事文字相關領域的工作,不曾真正進入、也不曾真正離開。輔大英文系畢業,喜歡自己曾任表演藝術類雜誌主編、以及寫過無數廣告文案的經驗,現為自由撰稿人。


本文刊載於283期《聯合文學》五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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