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在公車上突然覺得肚子好餓好餓,哭得好餓。整個人像爛軟的泥無力地散在顛顛簸簸的坐位上,後兩排的乘客也剛看完戲,不斷討論劇中演員的真實經歷,他們談的是戲外,我的情緒卻仍然在戲內,戲裡戲外不斷拉扯,我無力排拒,只得賭氣似猛地站起身走到前頭空著的博愛座厚顏無恥的坐下。反正今天散戲散得特別晚,公車上也沒幾人。戲當然有好看之處,不然怎麼會一路昏沉渾噩陷在戲裡回學校。但這迴腸盪氣是下半場給我的,對我而言,真正的動人從下半場才開始。

      上半場其實不差,但僅中規中矩,從男旦的角度談京劇人對戲的價值觀、對己身價值的認定、對外在環境的反抗。下半場從文革談不可反抗的時代錯誤與後續贖罪,即使白蛇與許仙最後完成各自對對方的贖罪,傷痕會慢慢淡化,卻不會消失。也許是個人閱讀經驗使然,年紀很小的時候(似乎是國小三四年級),我就在恍惚中開始認識「文革」,在那些昏暗光線裡閱讀聯合文學製作的傷痕文學特集。因為文革,所以有傷痕。這一兩年,我又讀了流離記意,為那些在文革中就宣告結束,永遠無法寄達的家書流淚。當然,我也讀章詒和的書。雖然對未曾歷經的人而言,所有的想像都頂多只能算得千萬分之一,可就這千萬分之一也足以令我在劇場裡淚流滿面。文革太重,任何東西與它一起放在天秤上秤量,都無法平衡他的沉重與痛苦,因此作為一場完整的戲,上半場與下半場是有斷裂感的。上半場所談種種很容易甚至很輕易被下半場的重重贖罪意念(不論是戲裡許仙對白蛇,或是戲外茹月涵對華家)給壓垮,因此結構在縱向上有斷裂感,在橫向上又無法分庭抗禮。

      但上半場演員的小失誤也明顯比下半場多很多,說不定是因為表演無法全然說服觀眾以致產生不均之感。像盛鑑似乎仍然無法突破心理上演男旦的障礙,舉手投足總「刻意保留一絲絲老生氣」,提醒觀眾我其實是男的。還有王鶯華、王逸蛟在搜孤救孤散戲後的幾句口白跟唐文華、盛鑑的語氣相比簡直像兩個世界的人,很突兀。當鳴鳳班遷離北京,在大雨滂沱的路上,小雲仙說因為人生不圓滿所以在戲裡求圓滿,語氣與其他小雲仙自己的念白不太一樣(不太搭調),不知是否想表達「疏離」之感,對自己說,對所有京劇人說,也對台下觀眾說。若真想表達抽離之感,那狐仙故事裡女狐朱勝麗恍若自言恍若回憶的說「可是我當時應該逃的」,便是非常好的範本了。再來,王耀星的氣質演師母真是太適合不過。可惜在今天的演出裡卻沒有很好的發揮,當她再次與已改名為華雲的小雲仙見面,小雲仙問師父還在生我的氣嗎?這種尷尬的問題師母竟坦承得飛快,而無有一點難言。且可能因為太緊張,台詞越念越快,越念越生硬,雖然後頭情感有找回來,但已經可惜了一大段。這段唸得好,應該很讓人淚下。

      看完上半場時,雖然很為某些「動作」驚喜,如小雲仙站在衣箱裡對白鳳樓說師父我不能忍,緩緩蹲下去,蓋上衣箱,一直以來男旦的藝術養成也隨著衣箱闔上,取而代之的是老生華雲。但仍然覺得有點小缺憾,覺得自己來錯場了,這戲還可以再磨的,人家說看戲看第二場最好,當買明天才是。

      可是下半場啊。我走出城市舞台後抬腕看錶才知道已經那麼晚了。

      下半場紅燈記跟紅衛兵批鬥京劇藝人融合得渾然天成,一邊是加害者受害者都不可反抗的背信忘義,一邊是慷慨激昂的新中國,台上的許仙兩次背叛白素貞;台下的茹月涵只要背叛一次華崢就夠了,沒有人有餘命可以在那時代承受更多。十年浩劫過去後的贖罪帶著說不出口的愧疚,想道歉又開不了口,終究讓貫穿戲裡(白蛇傳)、戲外(白鳳樓、華家三代、茹月涵)的紅繡鞋給掏了出來。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白素貞雖遭受許仙背叛,但她對許仙的確有過欺騙,即使謊言建立在不得不然的愛情基石;茹月涵在任何選擇都極端困難的時刻選擇背叛華崢,再以贖罪的心情提拔華長峰,問問自己心間台上台下到底誰是誰非,竟全然都回答在滿臉止不住的淚眼迷濛中。對每個角色都已不問是非只剩下心疼。到頭來怨、恨、癡都只能化做一句「冤家啊。」

      今天從百年戲樓看到的除了京劇人重新釐析對自己所展演戲劇的看法、對外在環境與自我認同相扞格之下的選擇,也看到人在某些艱困時代裡的飄零無助,可這飄零無助卻又是人類自己造出來的悲劇。不只被害者身上充滿傷口,被迫成為加害者的身心亦如是。但是非恩怨太過糾纏,怎能簡單歸咎誰是誰非。「小茹,是你錯看了我,還是我錯盼了你。」連當事人都難以明白悲劇的形成原因,於是贖罪就不僅僅是形式化的告解,而成為真正的心靈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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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敏老師的白素貞真唱得滿堂生華,好想看他排白蛇傳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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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yande11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