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林大道在台北市羅斯福路台灣大學校本部,由碉堡式的校門口直貫校園中心。大道寬敞開闊、氣象恢弘,大王椰樹林立兩旁,所謂「巨衢康莊」,不過如此。椰林邊側之杜鵑花圃與大道平行,圃中間植扁柏與樟木,放眼望去,亦自成叢與成林。而古老的舊總圖書館、文學院、工學院與理學院、行政大樓、農學院,排列相望於大道之外。

每年二三月椰林大道花團錦簇,台大就被稱為「杜鵑花城」,近年學校舉辦「杜鵑花節」,學生興高采烈,歡樂的活動花樣百出,也吸引不少遊人。而庭院中到處可見的樟木,此時也招展清新耀眼的新綠,尤以辦公大樓廣場那棵最為蓬勃,最為春意盎然;而散落在校門口和球場邊的幾株旒蘇也爭著繁花勝雪,一陣東風,卻飄零滿地,彷彿神女織絡的冰絲。如果碰上明月高掛椰林梢頭,那杜鵑庭院准是最美好的「月下花前」。

矗立在椰林中央的「傅鐘」和大道開頭附近的「傅園」,都是為了紀念傅斯年校長的。我來不及見到傅校長,他在任也不過一年多;但他的人格象徵著台大精神,敦品勵學、愛國愛人。他長眠於「傅園」,呵護著這一片充滿學術自由風氣的校園;而「傅鐘」二十二響,更鏗然有聲的鼓舞著青年學子奮發向學。

當五月石榴紅的時候,「傅鐘」邊的兩棵鳳凰木搶在滋生綠葉之前,快速噴火,然後燃火如傘;於是驪歌乍動,離情依依。穿著學位服的學子們,就紛紛然的在椰林大道上攝下學有所成的青春容顏。

椰林大道就這樣在鐘響裡,驪歌中,一年復一年的,周而復始的,成為台灣大學的代表影像,也成了每位台大人的共同庭園和共同記憶。

我還記得椰林大道而今已經消失的美麗景色:在羅斯福路未蓋台電大樓,新的總圖書館也未在大道的另一頭建立以前。夕陽西下時,就可以看到大道銜著一輪熔金的落日,在晚風徐徐中餘光將大道鋪上一抹金黃;而另一端,青山橫陳,明月也就在東山升了上來,將大道慢慢瀉滿水銀。

大學時,有次我走在一對戀人的背後,身影都被拉得長長。女的說:「真是夕陽無限好。」男的說:「那是空氣汙染的緣故。」女的又說:「遠山含翠,相看不厭。」男的說:「標高一六二公尺。」我不免有些惆悵,因為那女生一定是中文系的同學。而我在那段青澀的歲月裡,至今還記得這樣的詩句:「搖曳椰林雲漾紗,杜鵑庭院夕陽斜。」「椰林大道星月秋,月是容華星是眸。」「昨夜徘徊久,庭園滿落花。早知魂有翼,逐夢到伊家。」「憐伊清瘦似梅花,玉作精神月為華。椰樹薰風良夜裡,鬢雲依約泛明霞。」這些詩句的情境好似很遙遠,但卻又近在眼前。

椰林大道,直到現在還是一樣,我喜歡迎著晨颸、沐著晚風,在朝暉夕日下,騎著單車「馳騁」,馳騁時人影尚稀或已稀,那份暢快真有不可一世的感覺,而胸中為之浩浩焉蕩蕩焉。

而那時,我也曾很多愁善感的,在文學院十九教室旁的杜鵑花叢,偶然看到有一朵不時而開,那花朵藏在繁密的枝葉裡。不禁使我想起王維「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聯想到古今多少志士仁人由於所處與不得其時,而竟然抱憾以終。而眼前這一朵歲暮寒冬就迫不及待綻放的杜鵑花,雖然孤獨,但畢竟被我發現了,讓我由衷的讚嘆它為天地帶來第一絲春的氣息。我也曾在大道邊看到一隻凍殭的燕子,想牠孤孤獨獨的冒著千里萬里的凜凜冽冽,先知先覺似的要為族群尋覓一條邁往春天的路途,牠終於到達了,牠也力竭而死了。難道牠竟是個「不識時務的俊傑」嗎?

民國48年六月我台南一中高中部畢業,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中文系,九月入學;到今年民國97年八月,正好五十年。五十年間,我雖然當過兵,出國遊學、講學,已從台大退休,但目前我還是台大名譽教授,在中研所保留一門課。所以我可以說五十年來沒有完全離開過台大。

而今回顧椰林大道五十年,感激緬懷的心情自然澎湃洶湧。椰林大道裡的點點滴滴,求學、教學、研究,乃至於出國遊學、講學,以及在社會推動文化工作的甘甘苦苦、悲悲喜喜,莫不紛至沓來。然而最教我刻骨銘心、溫馨滿懷、恩情無限的,則是老師們的教誨與提攜。

我非常幸運,從念大學到取得博士學位,台灣大學文學院充滿大師。光就中文系而言,台靜農老師教文學史、屈萬里老師教經學、鄭騫老師和張敬老師教韻文學、洪炎秋老師教文學概論、戴君仁老師教理學與詩學、孔德成老師教《禮經》和金文、王叔岷老師教子書與斠讎學、毛子水老師教《說文》與《論語》、許世瑛老師教聲韻學與文法。這些老師我都親炙其門。另有甲骨學的董作賓老師和金祥恆老師、語言學的董同龢老師,可惜無緣受教。他們在兩岸都是極受崇敬的學者,他們的教澤和風範,一直滋潤著我,伴隨著我的成長。

我走上戲曲研究的路途,是一次偶然的情況。民國53年七月我從馬祖服完預備軍官役退伍,回到學校上研究所,在中文系走廊碰到張清徽(敬)老師,她一向關愛學生,對我也問長問短,我就說:「請老師指導我論文。」於是老師要我以《長生殿》為論題,說那是集戲曲文學藝術大成的名著,學習過程中入手正確,將來治學就有門徑可循。我念大學時中文系連戲曲的課程都沒有,老師為了替我打基礎,便在她的第九研究室一句一句為我講解《長生殿》,這對我的受益和影響,迄今依然存在。而從此我也「鵲巢鳩占」的在第九研究室讀書,將這「戲曲研究室」的藏書逐一閱讀。老師非常縱容我愛護我,每看到我在研究室裡,她就離開讓我安心讀書。老師還常帶我去參加曲會,聆賞老師和前輩蔣復聰、夏煥新等清唱崑曲之美。這和我後來大力提倡崑曲,與洪惟助主持錄製《崑劇選粹》一百三十三齣有密切的關係。老師喜歡看戲,我也長年陪老師到劇院。那時計程車不好找,曾有一次,國家劇院散場後,師徒二人冒雨走到南昌街,才解決了問題。

在第九研究室裡,我很本分的做研究生。有次颱風的夜晚,風聲像咆哮一般,整個文學院黑漆漆只剩我一盞燈。我埋首案頭之際,忽然覺得眼角有白色影子晃動,等我書寫圈下句點,抬頭望外,不見蹤影;如是者再。第三次出現時,我不等「句點」,猛然一看,但見一位秀髮披肩、穿著白色套裝、面目姣好的女郎倚門而立,問我:「趙天儀教授在嗎?」我說:「趙教授的研究室在走廊對沖哲學系那間。」她說了聲謝就走了,我也繼續我的功課,直到子夜時分。當我熄燈時,才發現整個校園陷落在黑暗的天地。我踩著一部破腳踏車,車輪沒入椰林大道的積水已有半輪深,我學古人狂嘶長嘯,與乘載大鵬衝上九萬里的羊角風戰鬥著。而卻於此時此際猛然驚覺到;趙教授這時不會在研究室。剛才那位女郎是從哪裡來的?她又到哪裡去了?在這樣的旋風暴雨之夜!後來我和朋友說起,他們都說跡近《聊齋》;我說希望如此,但應當不是。

我碩一時,鄭因百(騫)老師正在香港新亞研究所擔任所長,只待一年就回來。也因此我的碩博士論文才能獲得鄭、張兩位老師的指導。在電話不普及的年代,我一有問題就跑到老師在溫州街的宿舍去。有一次我向老師說,我正讀《孤本元明雜劇》,有所困惑令我心裡不安,因為我將心得筆記拿來和王季烈的《敘錄》對看,不少意見有別或者相反,而王氏是著名的曲學家。老師不慌不忙的說:你等一會兒。然後不疾不徐的走進書房,拿出經他眉批過的《孤本元明雜劇》讓我翻閱,我不僅越看越得意,而且笑逐顏開。原來老師的眉批有許多針對王氏《敘錄》而發,我的筆記居然和老師意見大抵相同。此事使我領受到,一位老師強化學生信心的重要。又有一次我閱讀明弘治戊午刻本《西廂記》,懷疑今傳《西廂記》應不是元人王實甫所作,去向老師請教。老師將他夾在書中已泛黃的紙條一一給我看,原來老師早就指出若干個疑點,我和老師相同的居然就有四條,老師有而我沒有的有五條,我有而老師沒有的竟然也有兩條。我請求老師趕緊把它寫出來,老師就在《幼獅學誌》發表了〈西廂記作者志疑〉。

更有一次我和老師閒話家常,說到老師一部費了二十年工夫寫作的《北曲新譜》,應儘速出版。老師說,這樣冷僻的書,出版社一定虧本,怎好求人。我說,套用老師的話,您的書早已「傳播人間」,抄本不少,只恐怕將來「是非難明」。老師似有所感的說:「做學問應當越往後的人做得越好才是,因為後人可以汲取前人的經驗成果做為基礎,如此再加上自家努力所得,成就便容易在前人之上了。在學術的路途上,我喜歡學生踩著我的肩膀前進,只要他們有好成績,我就會感到高興。」老師又補了一句說,後人總不好踩著前人的頭頂前進吧!其後令人高興的是,老師找到了藝文印書館,出版了《北曲新譜》,成為治曲學者必備之書;而在老師赴美國芝加哥大學講學時,我為老師看守宿舍,並代校全書。老師回國後,當我的面說,不只沒錯字,連符號也全對。試想:馬虎成性如我,焉能不為之「得意萬分」。而對於老師「站在肩膀上」的話語,我後來也確實遵循教誨,身體力行;但當時的感悟則是:學生也要有能力踩上老師的肩膀才行啊!

教過我們的老師,就景明、啟方和我而言,最親近的是台(靜農)、孔(德成)二師。兩位老師為了將《儀禮》影像化,為了幫我們謀得獎助學金,獲得東亞學會的資助,成立「儀禮復原實驗小組」,由孔老師上課,講解〈士昏禮〉。《儀禮》是世界上最乾枯無味的經典,我為了略知它的粗枝大葉,曾花了十七個下午翻閱它的十七篇,卻睡了十七個下午,從此我知道它是治失眠的良方。而孔老師早年為了研究它,還得兼通其他經學。兼治金文、古器物和考古學、民俗學。孔老師為我們上了很多年的課,縱使我們也站上講台了,還要寒暑假每周一次到他研究室「進修」。我們小組有六位同學,分題研究,我分到的是《儀禮樂器車馬考》。我們的集體成果有兩樣:一是中華書局出版的《儀禮研究叢刊》,一是由我們分飾人物演出,請莊靈拍攝的十六厘米《士昏禮》影片。這部影片因年深耗損,已由葉國良教授改作動畫,但就經學研究而言,迄今仍屬「創舉」。我的論文孔老師頗為肯定,還在台老師面前誇獎我;我因此也差一點被李濟先生聘到中研院史語所擔任助理。而我也從孔老師那裡得到治學的啟示:要研究好一門學問,也要兼顧其他可以相輔相成的學問。這和我日後治戲曲而兼治俗文學和民俗技藝有因緣的關係。

台老師擔任中文系主任十九年,沒有一個學生不尊敬他。他使中文系像個和睦的家庭,同仁諧和、師生親近,系裡大師濟濟。我在博士班上老師的「文學專題」,他強調俗文學研究的重要,我交的一篇「變文」報告,頗受老師的欣賞,可以說因此開啟了我俗文學研究之門。民國62年我又奉時任中研院史語所所長的屈翼鵬(萬里)老師之命主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藏俗文學資料分類編目工作」,更使我走上俗文學教學與研究的路途。如果沒有兩位老師的啟迪和賜予,我後來就不可能寫出六十餘萬言的《俗文學概論》。

台老師是「儀禮小組」的主持人,我做助理。某次我提出年度計畫,陪老師算計經費。老師一向大而化之,算計時「個拾百千」搞不清楚,弄得我笑出聲音來;我也好不容易結算出總經費二十萬元,呈到系裡。沒想系主任屈老師拿著計畫書走到第五研究室來,對台老師語帶玩笑的說:靜農啊!你想貪汙啊!明明總數才十九萬,怎的寫成二十萬!可見「算計」對台老師和我來說,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也因此,我寫論文如用上統計表格,鄭老師批閱時,都要重新按核,而沒有一次不被他改正。

我念書的民國五六○年代,台灣的經濟尚未起飛,國民生活水準不高,教授的薪水微薄得很,記得張老師曾把她薪水袋上的數字念給我聽,一千八百六十四元,可見一般的情況。我父母親在台南六甲鄉下經營小農具店,克勤克儉,生活還算小康。沒想被父親的兩個賣魚的朋友倒掉會款十萬元,使我家陷入困境,我在台北的生活費,還得賴舅父支援。那時中文系「人文社會獎助學金」,獎金兩千元。猶記得父親和我在暑假裡,搭乘十二小時的慢車到學校來領取,以紓解家中的困窘。我們父子迷失在台北市的夜晚,也捨不得花五塊錢搭三輪車回宿舍。

台孔二師對學生很照顧,我們「儀禮小組」每人每月有六百六十元獎助金,可以使我們安心讀書。有件事現在想起猶令我感動不已。碩士班第三年台老師叫我做助教,我碩士畢業考上博士班。某日上午台孔鄭三師聚在辦公室,我不經意的聽到台老師好像下結論的說,既然每個月的錢差不多,那就教永義好好念書,當講師改本子是很花時間的。原來三位老師在為我的「前途」著想。為此也使我聯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我博士班畢業,有留系任教的機會。張亨老師為改良大一國文教學,也找我開會。系主任屈老師拿著我們呈給他的「意見書」對我說,永義啊!你妾身未分明,怎的也簽上名!

我們師生課後相當親近。屈老師喜歡喝高粱,胃部開刀後也還喝兩三小杯。有次他在研究室櫃子裡找他存放的高粱酒,那是公賣局出產的小瓶高粱。我說,老師不用找了,被景明、啟方和我「蒸發」了。老師一聽哈哈大笑,說:蒸發得好!蒸發得好。

說到喝酒,我三十來歲就被友儕慢慢「擁戴」為「酒魁」,現在仍未肯下台。這和我的性情體質自然相關,但老師的「醺陶」也頗具影響力。

台、孔二師喝酒是學界有名的,當年他們和梅貽琦、沈剛伯、夏德儀、屈老師、宋文薰等飲中名流有聖、賢、俠、棍、鬼的「尊號」,台老師被稱「酒仙」、孔老師被稱「酒霸」。孔老師下了課,有時喜歡找台老師帶我們這些徒兒們去喝幾杯;尤其老師課上得越精采越有發現,越是如此。某個暑假炎熱的下午,老師為我們講《儀禮》某篇,我們用的課本是胡培翬的《儀禮句讀》,老師講到一個段落,忽然問我們:奇怪!上文出現的那個人物,到這裡怎地卻不見了。於是老師從張光裕、陳瑞庚、鄭良樹一個個問下來,那時我正躲在後面打瞌睡,尚未輪到問我就被驚醒了。我忙著問旁邊的啟方是怎麼回事,然後急著翻書。等老師最後問到我時,我說,是胡培翬章句分錯了,把下章首句移置上章末句,這人物不就有呼應了。老師桌子一拍,說,太好了!喝酒去!席間還誇我,說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我說,問題發生時,我正處於「忘我」的境界,所以能不拘泥章節,觀照全文,才驀地發現了癥結所在。但上課打瞌睡何嘗足以為訓。

孔老師在飲酒時,常說些他的所見所聞,包含許多民國掌故,如果我們能筆記下來,一定很有意義和價值。台孔二師席間也常彼此調侃,「發難」的幾乎都是孔老師,而台老師的「回敬」,通常只三言兩語,卻機趣詼諧,每教我們樂不可支。當年我們常去的館子是中華路的會賓樓。某次一位服務員布置碗筷杯盤,動作很粗魯。我臉色不悅,說,這是什麼態度。台老師說,永義!她可能身體不舒服,沒關係。台老師這句溫和的教誨,使我們從此知道什麼叫「宅心仁厚」、「凡事多為別人想想」,對我處事和為人影響很大。

酒,在台灣原是繼承日據時代的公賣制度,一般喝的是紹興和啤酒。台老師喝溫紹興,孔老師喝冰啤酒。有次紹興缺貨,台老師還很耐心的陪我們走了好幾條街,找雜貨店蒐羅。孔老師喝啤酒,菜還沒上來,我們就陪他乾了三瓶。他是位美食家,菜一端上,不必動筷子,就知道美不美味。台老師是位「肉食者」,只要有炸肉丸子和蒜泥白肉就可以;他偶爾吃蔬菜水果,則是為了遵醫師之囑。章景明除了學問,飲食也頗得孔老師真傳。他向老師吹噓,說他發現一家有地氈的館子,菜有多好。結果這家館子才上一道魚,就被孔老師發現是不新鮮的。從此「有地氈的」,便成了我們儀禮小組的「新語」,意指虛有其表的差勁館子,因為那時有地氈的館子確實不多。

景明、啟方和我畢業任教以後,一想念老師就請他們出來聚聚,常聚的老師是台孔鄭(騫)王(慕廬)張(清徽)五位老師。我們善於盡弟子之禮,老師們席間也都很盡興。我有一個不一定正確的想法,認為老師能喝酒、喝得多表示身心康健。所以我每每勸酒,而當老師說不再喝了時,我都先說「好」。然後過了一會兒,低聲向老師說,老師再來半杯如何?除了清徽師外,沒有一位老師說不,於是我就斟上大半杯;過了一會兒,又問:老師再來半杯如何?如是者三,直到老師說「真的不喝了」才罷休。我這招伎倆用在生性謹嚴的姚一葦先生身上都管用,我陪他到過鹽分地帶的文藝營,在台南市的夜晚,我「騙」他喝下兩次半杯的生啤酒。

五位老師雖是多年同事,但彼此卻彬彬有禮,非常謙讓。謙讓的程度,甚至在餐廳裡站立半小時不能就座。台老師年齒最尊。孔老師是孔子七十七代孫奉祀官,是老師們口中的「聖人」。鄭老師一向不居首座,王張兩位老師年紀較輕。某次聚餐,台孔二師為首座推讓半天,幸而王慕廬(叔岷)老師說,你們不坐我來坐,才解決了「君子三揖三讓」的膠著。王老師教子書,尤以《莊子》名家,也許因此比較瀟灑些。他引導我進入《莊子》的世界,使我在思想上趨向老莊。他從新加坡回來之後,又在系裡兼課,每星期,他的老友清徽師和包括我在內的十來位老學生團圓的陪他午餐,直到王老師傷感於清徽師逝世為止。這中文系師生溫馨的午餐,被藝文界稱作「三中全會」。

在我們師生「飲酒生活」中,尚有兩個場景令我難於忘懷。

其一是民國60年我留系任教,租屋在新生南路三段,對面是老師們住的溫州街台大宿舍區。馮承基老師住在單身宿舍,他和清徽師同在第九研究室,我長期「占用」他的座位,把書堆滿桌上。他總是說,他有課時留給他一塊可以寫字的空間就可以。他如此縱容我,我也簡直和他成為「忘年之交」。我三不五時就去請他到我家來晚餐,他常會隨身帶瓶高粱酒來,上面總是寫著「高粱酒越喝越有」。我們不只高談闊論,褒貶古今,我也常藉機向他請教問題,體會到如清徽師所說的,馮老師滿肚子學問;只是鄉音很重,課堂上很難被學生接受。我們對著一盞燈,常聊到半夜都不覺得疲倦。馮老師晚年失憶,我們做學生的,分別替他代課。

其二是某個夏日午後,我才從學校回家,穿著拖鞋在巷口消閒,看到台孔戴三師和歷史系的夏德儀老師,以及當過駐教廷的謝壽康大使。夏老師手中抓著一瓶酒,一起搖搖擺擺的橫跨新生南路,就要走上公圳的木橋。我趕忙進去,才穿好鞋子,就聽到門鈴響。我衝出大門口,孔老師說,喝酒去!我說,我已料到,老師們是來找我的。我很高興的陪老師們走到附近的鄉村小館。起先大家分著夏老師的金門大喝,後來夏老師掌握著瓶子說,你們改喝紹興!剩下這些我和年輕人喝!席間戴君山(君仁)老師問我是否還作詩填詞,因為他記得我念大學時,發表在系刊《新潮》的詩詞,他曾在課堂上鼓勵過我。我說,偶然寫寫,只是好玩。

我們中文系的老師真是視學生如子弟,我受惠於系上師長的,豈止上述幾位老師。像葉嘉瑩老師把我詩選的習作當例子在黑板上批改,使我了解聲情與詞情要相得益彰;我們都陶醉在她才情縱橫的作品欣賞裡。林文月老師將我引進《國語日報》作她主編《古今文選》的助理。她暗中把車馬費分一半貼補我。擔任《國語日報》社長的洪炎秋老師在我三十五歲升上教授後,推薦我為報社董事。洪老師是大家敬重的讀書人,他參選增補立委時,我帶領中文系同學去街頭散發傳單,口中說:請選我們老師。所得到的回應不是說「一定」,就是說「你們老師真好」。葉慶炳老師擔任系主任六年,真是夙夜匪懈、鞠躬盡力,他推薦我獲得國家文藝獎。羅聯添老師在「老弱殘登山隊」裡被推為「老將軍」,我被任命為「書記官」,我說他「吝於封賞」,連師大的黃錦鋐教授也才被他封為「士官長」。他喜歡和我邊走邊談古今妙聯,要我對對看。他曾經關懷我的「文化事業」,希望我「切莫妨礙學術研究」;他擔任系主任時推薦我到德國魯爾大學教書,使我眼界開展到歐洲。何佑森老師性情任真,酒後舉座為之騰歡。他在民國79年度我休假時,推薦我到香港大學和新亞研究所客座,使我有一年難忘的香港經驗。張以仁老師常言人所不敢言,處事認真,治學謹嚴,以詩詞自娛,我非常的敬佩他,很喜歡讀他的詩詞。而張亨和彭毅伉儷,是我們年輕時較接近而可以訴情懷的兩位老師,常受到他們的照顧,我還記得彭老師烹調的好幾道可口的菜肴。另外像陳奇祿教授屬考古系,但我敬之如師,他當文學院長時推薦我到哈佛大學去進修;當文建會主委時,使我放手為他主持「民間劇場」和規畫「高雄文化園區」。如果我在椰林大道這五十年有什麼些許成就的話,多半都是這些老師們對我的愛護教導和照顧抬舉。我也曾經試圖像蜜蜂採蜜釀蜜一般,從每一位老師身上汲取他們學養的精華和為人的風範,我雖然不能及於千百分之一,但永遠感受到他們的恩澤。

「椰林大道五十年」,自然有許多的變化。譬如現在大道鋪設得很優雅,許久以來不再淹水,許多宏偉的建築在庭園崛起。老基隆路變為舟山路,現在被納入校園,生態池邊成為大家喜歡溜達的地方。原來的美軍顧問團團址,變成管理學院,現代化的總圖書館和巨蛋型的體育館也已落成好幾年。校長、院長、系主任隨著潮流走勢,十幾年來已由指派改為教師選舉。連鐘聲二十二響而今也改由電腦操作。就大環境而言,我們台灣也由解嚴、建設,步入已開發國家之列,還在努力中的自由民主,也已經過二次政黨輪替。而我再也無法看到校園中的「一景」──張清徽師滿頭如霜雪的白髮;再也無法從溫州街夕陽下的巷弄裡,看到鄭因百師一襲長袍拄杖而行那如仙姿逸態的斜斜長影。而我自己也「忽然五十鬢霜風」,「忽然曦白近古稀」。這許許多多變易的景物和人事,焉能不使我怵然心驚;接連而來的往日情懷,縈繞心頭。然而住了三十五年的長興街園林宿舍,仍舊使我朝夕棲遲;進出一萬兩千七百多個日子的沿街行道樹,年年五月依然掛著如燈籠般的黃色花朵;而台大文學院的教室依舊、廊廳依舊,傍著椰林杜鵑花叢的大樓外觀依舊。我明確的知道,我雖然於國家社會沒有可稱道的貢獻,對民生經濟更無絲毫裨益,而五十年光陰正從椰林大道的晨曦夜月中流失,而我仍將繼續「安身立命」於此,守著明窗、守著孤燈。只是「椰林大道」的傅斯年精神、自由學風,以及蒸蒸日上的學術氛圍,我是否尚能繼續沐浴、繼續奉獻呢?我也明確知道,「我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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